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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清晨，南江这座六朝古都像年轻人一觉醒来，马上又勃发出青春的活力。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熙熙攘攘。

公安厅指挥中心大楼第十六楼，付厅长站在窗户边，凝视着一望无际参差林立的高楼，头脑中盘旋着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少剑波的一句唱词：“这任务重千斤，派谁最好。”据说，原来的唱词是派谁去好，毛主席把“去”改为“最”。这一改，真是神来之笔，任务谁去都能完成，说明小分队个个都是英雄，但最合适的是杨子荣。高通市的公安局长一职空缺快四个多月，虽然说家不可一日无主，但，历史上明朝万历皇帝连续28年不上朝，这期间朝庭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的战争都取得了胜利。国可以多年无君，市公安局长空缺几个月也不见得天会塌下来。这年头，比公安局长更重要的职位空置大半年的，也不是什么新闻。海南省三沙市的市长空缺了整整二十二个月。按常规，公安厅不管县一级公安局长的人选，但前几天晚上省委书记一番长谈，付厅长关注起高通市公安局长的人选，吩咐政治部与青江市委联系，高通的公安局长人选省厅有考虑。

省委常委会听取政法各部门扫黒除恶的专题汇报后，省委书记朝收拾笔记本正要离开的付厅长说：“付云飞厅长，你留一下。”

付厅长重新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几个月与省委书记接触下来，他发现书记对人的称呼很有讲究。工作之余，叫大李、小李和老李，显得平易近人。开会则是称同志，哪怕提到的人是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布置任务，则又是姓名加职务，说明工作交待的同时，提醒你在其位要谋其职。

“付云飞厅长，我听了你们公安厅的汇报，说实话心情很沉重。高新技术开发区一个涉黒案子牵连到三任公安局长、还有市局的两名班子领导，这么多的位高权重的公安机关领导干部成为了黒恶势力的保护伞，触目惊心。接下去，还会有公安系统的领导***。公安民警作为带枪的最大公务员群体，省委有责任管好这支队伍。扫黒除恶现在还是开了个头，从暴露出来的情况看，黒恶势力不仅攫取了大量的财富，而且还严重地危及了我们政权安全。一些基层政权已经失控，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省委书记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说：“毛主席晚年曾经写过一首词，值得每一个党员干部铭记。”

父母忠贞为国酬，

何曾怕断头！

如今天下红遍，

江山靠谁守？

业未就，

身躯倦，

鬓已秋！

你我之辈，

忍将夙愿，

付与东流？

虽然没有抑扬顿挫的吟诵，付厅长内心却涌上了一股热流。唱歌的最高境界是用心唱，把真情注入每一个音符。读词又何偿例外？虽然省委书记读的平静，没有什么朗读技巧，但苍凉感扑面而来，把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对中国前途和命运的忧虑，表达的淋漓尽致。他站了起来“书记，我们厅党委将专门研究这次扫黒除恶中暴露出来部分领导成为保护伞的问题，重点要配强基层公安局长。我和全省七万多民警一起，用我们的鲜血和生命保卫红色政权的安全，”

“坐，坐。你知道吗，省委为什么向中央提出派你这个反黒专家来当公安厅长？”

付厅长知道书记会揭晓答案，***着。

“这不是说我们省黒社会犯罪非常猖獗，相反我们省的社会治安在全国可以进入前三。但是，在看似平静下面，暗流涌动。毛主席曾经说过，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千方百计在我们党内寻找代理人。不愧为一代伟人，看问题一下就透过历史的远方。这些年来，应该说是经济发展的最好年代，同时也是文化思想最混乱的年代。***这个幽灵不再在天空徘徊，不知不觉扩张成无处不在的广场舞。大大小小的***官吏，犹如癌细胞在党和国家的肌体中不断地攻城略地，破坏了他们主政一亩三分地的政治生态，污染了经济发展的环境。社会风气江河日下，黄赌毒屡禁不绝，职业道德沦落，急功近利的浮躁弥漫社会各阶层，唯利是图、诚信缺失的二人转在食品、药品的舞台上手舞足蹈。教育、医疗、司法这三大社会底线乱象丛生、民怨沸腾。从中，我们不难看见境内外敌对势力的身影。国外如何在我们内部培养代理人，我们暂且不论，国内应该有一批人在做局。其中绝大部分人，在完成财富的原始积累后，在党内物色保护伞同时，自己也在要政治的话语权，突出的表现是千方百计成为各级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占据我们基层政权。通过相互呼应，攫取更多的财富。然后，以雄厚的财力，问鼎更大、更高的权力。当我们的干部，妨碍他们致富，又拉不下水的情况下，他们就会利用关系网把你调走，甚至在选举时让你落选，然后，将自己的人推上去。如果，我们在这方面不引起高度的重视，十年二十年以后，红色江山将会失守。”

付厅长心头一凛，厉海也说到过这个问题，思忖了下说：“书记，这是一种升级版的有组织犯罪。比起我们现在的黒恶势力的暴力、行贿犯罪，更隐蔽、危害也更大。犯罪学中有一个‘破窗效应’，意思是说环境中的不良现象放任存在，会诱使人们效仿，甚至变本加利。如果有人砸了路边商店的玻璃无人阻挡，就会有更多的玻璃被砸破。我们将根据您的指示，研究对策。”

省委书记坐了下来，从公文包中拿出几封信，说：“这是写给我的和中纪委转下来的举报信，反映江南集团董事局主席周建文用非常手段取得大量土地，将反对他取得土地的国土规划局长送进监狱、青江市的市长调离。我侧面了解了下，那个国土局长判刑、青江市的市长跨省调动到西南，从法律和干部交流程序上没有多大的问题。但是，举报信说幕后运作的是周建文，有根有据，又不象空穴来风。如果，情况属实，那就非常值得警惕。一个老板如果能左右我们一个干部去留，甚至政治生命的终结，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我和省委一班人都不愿看见辽宁贿选在我们省重演。省委要求你们公安厅秘密侦查，在明年全国人大代表选举和省两会召开之前，查明真相。”

这任务重如泰山，高通市公安局长挂帅出征当然是最理想的。从了解到的情况来看，高通市公安局长的竞争比较激烈，以至于一直定不下来，昨天还接到一个老朋友的推荐电话。古人说，知人善任，这几个人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怎么放心让其中的谁去担当起省委的重任？厅里倒能物色出合适的人选，但，似乎又总觉得他们身上欠缺点什么。厉海政治敏感强，有思想，虽然没有担任过公安业务部门的一把手，但对公安局长非常熟悉，最关键的是他的犯罪第三层次观点，与省委的意图所见略同。从政治部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厉海一直是厅里重点培养的对象，厅里最年轻的正处级干部。考虑再三，厉海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现在不是省厅的干部，厅长决定找厉海谈谈，同时也进一步多角度考察。

八点三十分，杜秘书进来：“厅长，厉海来了，说是您约他来的。”

“请他进来。”

见厉海头发蓬乱，眼中有血丝，厅长道：“怎么，昨晚没有睡好？”

“飞机晚点了四个多小时，下来快凌晨三点了，在机场公安局的值班室打了个旽。”

“先抽支烟.”

“不抽。”

“戒了？”

“没有。”

“那为什么？”

“我说过两种情况下抽烟。那天你到我办公室，视我为朋友，天安门检阅了我，我也检阅了天安门,我高攀您为朋友。今天，在您的办公室，只有上下级。”厉海知道，付厅长今天绝对有重要的事要说。谈工作就得明确自己位置。如同足球赛场，每个人都得明白自己是什么角色，不能缺位，更不能越位。

见杜秘书泡好了茶，厅长道：“你在外面把下门，其它人没有特别重要事情的，让他们等一下。”

转过身来对厉海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想让你去高通市当公安局长。”

厅长紧急召见，厉海想过各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是去高通市当公安局长。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没错。你不是厅里的干部。我当然要先征求你的个人意见。”

“既然不是组织决定，我，不去！”

以前，当宣传处长，厉海已觉得自由，不象刑侦、治安、禁毒等业务部门，由案子来安排时间。到了记者站，发现这位置简直是私人定制。不管去哪里，就是逛大街，也可以说是采访。人在公安厅上班，但厅里管不着。报社只要你完成采访任务，也不会来查岗。当公安局长就不一样了，如同牛套上枙，每一步都得由别人使唤。苦点、累点倒还好说，问题这是个走高空钢丝的职务，一旦失衡，就是身败名裂。还有，高通市公安局一千三百多正式民警、四千六百多名***的队伍，社会上的诱惑无处不在，不指望出什么政绩，队伍不出大事就南无阿弥陀佛。再说，原局长被青江市监察委留置审查后，又有几名民警被调查，清江市纪委几个人一直在高通，仿佛探到一个富矿，深挖不已。局里现在是人心惶惶，不知哪天通知去纪委喝茶。这些年电商异军突起，以市场立市的高通市，实体经济步入寒冬，不少企业相继倒毙，失业的队伍不断在扩大，社会不稳定的因素急增，治安形势十分的严峻。无论哪方面，自己都不适合这个位置。

付厅长一愣，想过厉海会说什么，但，绝对没有想到厉海会一口拒绝。不过，他没有生气，相反还有点欣赏厉海的坦承。

“是不是家庭方面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提出来，厅里来解决。”

“这与家庭无关。而是我，”厉海一下说不出什么理由，想了下：“对公安业务不熟悉。”

估计厅长会说，公安厅甚至地级市的公安局长，很多是党委系统过来的，他们才是真的不懂公安业务，不照样厅长、局长当的好好的。厉海紧接着说道：“县一级公安局，像部队军改后的合成营，是一线作战的单元。局长应该具备熟悉业务的基本条件。所以，省委书记可以当公安部长，县委书记出任地级市公安局长也是常态，但，这些年来，至少在我们省，从来没有什么镇、街道的书记来当县公安局长，相反，局长基本上是从在公安机关实战部门任过正职、指挥中心或者副局长的位置上锻炼过的人中产生。”

付厅长正色道：“如果仅从熟悉公安业务考虑，公安机关最不缺的就是精通业务的人。这样的局长人选，虽然不说像满大街的大学生，但也同硕士生那样随处可见，我一个文件就能公布一大批。你在派出所呆过，也挂职过半年的县公安局副局长，对业务至少也算得上是高中生，说大专也不为过，”付厅长停了下：“更重要的是，你知道什么样的公安局长是称职、优秀的。”

厉海听的出来，付厅长已经对他的情况作过了解，用句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做过功课。

“厅长，您就不怕我是现代的马谡，丢了您的街亭？”厉海分析厅长要他去当高通市的公安局长，很有可能与那天的神聊有关系。

付厅长哈哈一笑:“那我就挥泪推出去，斩了。”

随即道：“只要不是你个人道德品质方面的问题，工作上的差错，责任我来承担。”

“这，我相信您是一个有肩膀的领导，但是，一个想有所作为的公安局长，可以不怕被人用枪指着头，但怕不知来自何方的暗箭。”

“愿闻其祥。”

“举个例子吧。我自从当上副科长后，就没有自己买过烟。十来年了，按一个月一千元计算，就是十多万。我现在职务，属于上天言好事、下界报平安的灶王爷。不妨碍人家好事，肯定平安无事。如果我去高通当公安局长，上要对得起领导的信任，下要为保一方平安鞠躬尽粹，办案中触动到哪一根神经的概率很大，高通政界、商界的天线不仅仅架在省委大院。兵法上有一计叫围魏救赵，如果到时有人真的来这么一手，仅我十来年没有掏钱买烟这一项，就摊上大事了。”

厅长知道厉海话里有北风呼啸的信息，真不愧是211大学的新闻系高才生、985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既有对现实的高度敏感，又有历史的沧桑感。但他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因为，他无法对此作出任何承诺。万历皇帝想立心仪的人当太子，也不能如愿。一个副部级公安厅长，虽然位高权重，但也难以影响另外的执纪、执法部门。

厉海的怕，尽管有明哲保身的味道，厅长还是表示理解，像三国中的许诸赤膊上阵，中箭倒真的是活该。有所怕才会有所敬畏，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人如果不知道怕字是怎么写的，那真的是可怕。不过，他也从中发现厉海大概是在机关安逸久了，也或许是洞明了世事，多了一分练达，少了几分弄潮儿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厉海是个有思想的人。安于淡泊的现状，***没有燃烧，是没有唤起他潜伏着的血性。

厅长站了起来，抱臂思忖了下，突然想起省委书记与自己谈话引用了毛主席的诗，令自己一下就热血沸腾，马上想到如何对厉海说，“你的担心，我没法给你一份保险单，对你的下一步人生道路选择，送你一首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

若个书生万户候。

厉海心头一热，似一股电流通过，徒地涌上使命感。

唐朝李贺的这首诗在中学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也知道诗的含意。关山位于宁夏南部，是唐中央政府不能控制的地区。凌烟阁是唐朝皇宫内三清殿边上的一个小楼，李世民为了纪念一起打天下的老哥们，让大画家阎本立在楼内画了二十四位老哥们的画像，又让大书法家褚遂良题字，自己经常去怀旧。前两句说的是为国家收复疆土，是男儿应当做的事，怎么可以穷居民间，无所作为。后面说的是，你去看看吧，凌烟阁里的画像中那些封候人物，哪一个是书生?人生处于十字路口时的道路选择，有无高人指点，天壤之别，厉海对此心如明镜。这些年走南闯北，可以说是阅人无数，厅长绝对是个高人。始明白厅长要表达的意思是，要安逸在机关，有作为去基层。继尔细细咀嚼，隐隐地感到没有仕途进步空间拓宽那么地简单，厅长应该还有另外的意图。这意图到底是什么，厉海一时又领悟不出。

他思忖了下：“给我三天时间考虑，可以吗？”

“军情火急，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明天早上，”付厅长看了下表，说：“九点钟是你回复的截止时间。”

厉海知道谈话结束了，向厅长敬个礼，走了出来。

来到一楼，他正走出电梯，面前一个人叫道：“厉处长，你好！”

厉海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但，一下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面。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厅里的人，因为他不当宣传处长快一年了。应该是基层来的同志。

“你是？”

“我是高通市公安局刑大的，叫包林海。现在我们局刑大和经侦、禁毒、网监等并在一起，叫刑事犯罪侦查中心。”

“你好！今天到厅里来办事？”

“省第二监狱有个服刑犯，是我们市刚发生的一起命案的嫌疑人。需要厅里出相关的法律手续给省监狱管理局，才可以把人带回高通审讯。”

“等等，你再说一遍，服刑犯怎么会成为命案的嫌疑人？”这不仅仅是出于职业的敏感，而且也是出于未来岗位的责任。厉海清楚去高通任职，基本上已成定局，除非你有充足的理由。要不然，厅长怎么会走官方渠道要自己马上赶回来，也不会送自己李贺的诗。当然，不去，厅长也不会马上对自己怎么样，不过，后果也是明摆着的。且不说在厅里工作难开展，以后在部里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厅长极有可能会回部里出任副部长。给领导留下不识抬举的印象，那将意味着什么？只要不是脑残，都知道。

“目前，我们掌握的只知道嫌疑人是谁。至于，怎么会发生命案，有多少人涉案，由于嫌疑人没有归案，我们还不清楚。”

“需要我陪你去刑警总队吗？”

“谢谢了，那地我熟悉，不麻烦处长。”

“那你赶快去。”

包林海向厉海敬了个礼，进了电梯。

厉海想起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了。人们都知道孔子说过：“父母在，不远游，”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游必有方”。意思是要对父母告诉去哪里，为什么去的理由。这也是孝的一种表现。中国几千年来，独尊儒家。如果没有的后面的“游必有方”，那中国就没有人做官了。历朝历代，都是异地为官。既然做好去高通的打算，得与父母打个招呼，看看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解决。一到高通上任，回家就不方便了。这不仅是工作脱不开身，公安局长的忙碌，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儿跑，而且，从高通到老家没有直达的高铁，需转车。这样一来，路上就起码要二个小时。以前从省城回老家，直达的高铁只要四十来分钟。厉海在手机上的12306购票软件上查了下回家的车票，票很宽裕。于是，给父母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下午回家。

“妈，爸呢？”

“在家，我叫他来接电话。”

“不用了，下午我准备回来一趟。”

电话中传来了父亲的声音：“没有什么事情，你就不要回来了，工作第一。

再说真有什么事情，昨天管区民警来过了，说以后他隔一天来一次，看看有什么事需要派出所解决的。有什么急事，务必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他。儿子啊，领导这么给面子，你可不能在工作上掉链子。”

厉海愣了下。基层公安机关对在上级机关工作的本地人，通常会在节假日上门慰问，有什么事情也会顺便帮助解决。老家有个在部治安局基层工作处的女民警，回老家坐月子，城区派出所专门安排一辆车和驾驶员，二十四小时保证随叫随到。当然，这份投资是有回报的，这个派出所向公安部治安局申报公安一级派出所时，具体经办人就是这位女民警。城区派出所虽然对女民警关照有加，不过，也有个不叫不到的前提。刚才父亲说的，明显是不叫也到，随叫随到，而且服务肯定周到。这恐怕不是管区民警的个人行为，十有八有，至少是所长交待的任务。自己在厅里当七品芝麻官已不是一天二天，待遇升级，说明有更高级别的人向清江市公安局作过交待。这个人会是谁呢？

虽然，头脑中闪过付厅长，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厅里处级干部几百号人，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厅长就是想体恤下属，也忙不过来。况且自己现在不是厅里的人。

手机响了：“老公，听说你回来了。晚上我们去汪庄吃饭。六点在门口接我。”

汪庄是国宾馆，如同秦城是唯一由公安部管理的监狱一样，汪庄是国内仅此一家仍直属公安厅的五星宾馆。北京的京西宾馆，军队不许经商后，依然隶属于军委警卫局，门口有佩带“九二”式手枪的军人站岗。公安厅另外的宾馆，多年前就与厅里脱钩，虽然，主要接待的还是公安人员为主，但是，宾馆的行政管理人员不再是穿警服的民警。汪庄，作为国宾馆，行政管理人员不是正式民警，就是现役武警，厅警卫局长另一个正式身份就是汪庄的总经理。省厅警卫局2018年退出武警现役后，管理模式没有变，变的是原来的橄榄绿改成了国际警蓝。作为曾经的公安厅宣传处长，到汪庄吃饭，只要那里没有一级接待任务，当然没有问题。只不过，作为省第一监狱财务处会计的老婆，平时在菜场为一元钱都要与小摊贩讨价还价，怎么舍得在价格不亲民的地方吃饭。会不会是提拔了？似乎不可能，她连入党都不积极。生日也早就过了。想来想去，厉海也想不出老婆要去汪庄吃饭的理由。不过，既然老婆发话了，执行就是。况且，如果去高通任职，更顾不上家了。悠悠万事，后院和谐唯大。

六点还欠几分钟，老婆的车就出现在大门口，看车停了下，厉海知道她准备下车登记。这地方站岗的只认车牌不认人，登记在这里没有作用。厉海一到汪庄就把车牌号告诉大门口。哨兵微侧了下身，向来车敬了个礼。厉海忙扬手，要老婆把车开进来。

车子停好后，见老婆东张西望，不时流露出好奇，厉海笑了下：“我突然想起《红楼梦》中的一个人？”

“谁呀？”老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刘佬佬。”

老婆迟疑了下，醒悟过来了：“好哇！你竟敢说我是乡下人，你才是乡下人呢。不过，姑奶奶今天心情不错，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兼职下导游，介绍一下。”

“汪庄原名叫青白山庄，是安徽茶商汪自新在1927年建造，所以，叫汪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修建了一些建筑，作为党和国家领导人接待处。为了方便警卫，就由公安厅管理。这里的特点是亭台楼阁，小桥水榭，曲廊修竹。跟你说句大白话吧，你用手机随便一拍，都是风景明信片。这里一共有七栋别墅，每间客房的设计都充分地利用了湖景和园景，使自然风光与庭园风景融为一体。前面的那栋楼叫一号楼，是毛主席住的。我们吃饭的地方在左边的水上餐厅。”

两人边走边说，来到水上餐厅，坐在观赏湖景最佳的位置后，服务员过来：“厉哥，您看下刘经理安排的菜单。需要调整的您说就是了。”

“不用了，刘经理办事，我放心。”

“今天客人比较多，刘经理说等下她过来敬杯酒。”

“看来你地方你挺熟的，还认了妹妹。”

“这不是前些年经常跟厅长来这，蹭吃蹭喝混了个脸熟。”

服务员很快上菜。老婆惊奇道：“哇！这餐具好漂亮，连汤匙上都是湖景的中国画。”

厉海笑笑：“你尝下青菜蘑菇，这可是正宗的国宴菜肴。”

“等等，我先拍下照，让朋友圈中的姐妹们也饱饱眼福。”

“开宝马车的人，最好不要与骑自行车的熟人主动打招呼，”厉海怕老婆一下明白不了，又补充道：“吃方便面，在非州会被视为炫富。”

老婆听懂了厉海的话，放下手机，优雅地吃了口，闭眼回味半天感慨道：“第一次知道青菜原来是如此的好吃。”

“你怎么想到来这吃饭？”厉海与老婆碰了下玉米汁的杯。

“你猜！”

“我猜得出来还问你啊！看在我给你点国宴菜肴的份上，你就别折磨人了。”

“我很快就要在这儿上班了。”

“你说什么？没有发烧吧。”

“今天，你们厅政治部来监狱考察我时说了，工作部门是到汪庄财务处。我们的政委告诉我，监狱管理局已同意调出，要我抓紧办理移交手续，在家等调令。你不知道这事？我还以为是你活动的结果。”

公安厅和司法厅的警察，虽然都是人民警察，但是两个系统。司法警察，别说调公安厅，就是调基层的公安机关也非常难。不是监狱管理局不同意放人，而是，每年都有一些警院的毕业生进不了公安机关。公安厅主动地向监狱管理局商量调人，而且，考察与调动手续同步进行，只有付厅长才可以做到。人事调动讲究程序，进人、放人都得在党委会上集体研究决定。党委会不是天天开的，开的话也不是个人调动事就能上会议的议题，往往是几个月集中研究一次人事。不是付厅长亲自协调司法厅，厅里任何一个领导也做不到同步推进。尽管付厅长只需打两个电话，一个给司法厅长，一个给公安厅的政治部主任。

清代才子金圣叹，得知顺治皇帝很赏识他批的才子书，喜出望怀北向叩首敬赋《春感八首》，感激明主知遇之恩。一向清高的金大才子，在诗中道：“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厉海作为后来人，当然也不会免俗。心中不由涌上“士为知己才死”的慷慨。

家里最大的困难是女儿上小学接送。自从岳父出门摔了一跤中风后，接送任务只能基本上由老婆来完成。从公安厅的住宅小区到市中心的机关大院，有大巴车接送上下班。家属可以坐，但与学校不顺路，只能自己开车接送。问题是，第一监狱又在城区的另外一个方向。把女儿送到学校后，还得开车十来公里才能到监狱。这样一来，女儿是全校最早上学，最后一个回家。厉海到记者站后，比宣传处长时上班倒是自由了不少，可以为老婆分担一些，但，什么时候出差，厉海自己也不知道。曾经有个方案，就是厉海的父母到省城来。可是，有洁癖的老婆，不喜欢农村的老人。老人在儿子家，也总是浑身不自在。还有过另外的一个方案，就是转到小区边上的普通小学。这个方案，老婆刚一开口，就被厉海一口否决了。

有人曾经说过，自从有了女儿，就做好了随时为她去死的准备。这种心情恐怕只有女儿的人才能理解。保护女儿需要金钱，更需要智慧。毕竟女孩在成长的过程中，面临着无数的诱惑。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世界对女孩的恶意，远远地超过男孩。而女儿在社会上的底气，基本上来自父亲。作为父亲，厉海希望自己的女儿，小时候不会被人以一颗糖果哄走，长大了，也不会离开了男人就流落街头。厉海最反感说女孩的一句话，‘干的好不如嫁的好，’这简直是对女孩最恶毒的岐视。女人确实可以通过自己的性别优势，在生意场、官场减少十年奋斗。然尔，一切命运的青睐，都是有代价的，不因为你是女孩，就无条件地赠与。将命运交给别人，赌的概率就很大了。

为了女儿，厉海曾经硬着头皮找过陈厅长，想请厅长与市局的局长打个招呼，把老婆调到学校辖区的公安分局。市局的局长对厉海说过，监狱系统想调到市局的人很多，市局编制紧张，曾经定过原则上不接收司法系统的人。你的夫人，可以破例，但，最好厅里的主要领导发句话，给我一个上会时提出来研究的理由。陈厅长听了厉海的请求后，半响说了一句：“两个人都在公安机关干什么？”

付厅长却不声不响地把这事办了。老婆调到汪庄后，就可以坐厅里的大巴接送车上班，从汪庄走路到女儿上的小学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有人说，男人有三大幸，第一幸是读书时碰到一个好老师，第二幸是走上工作岗位后，遇到一个好领导，第三幸是成家后娶到一个好老婆。这三类人都可以改变男人的前途命运。厉海觉得自己很幸运，大学快毕业时，他决定考研究生，系主任找他谈话了：“我劝你先不要考研究生，现在有多家单位到学校招人。有好的工作就先去工作。研究生每年都可以考，好单位却是可遇而不可求。”厉海道：“新华社、人民日报等中央新闻单位在省里的分社和省级媒体，我是想去，但不想陪太子读书，有限的名额听说早已被内部人瓜分了。考现代历史的研究生，自我感觉还是有把握的。”系主任说：“公安厅要在省内高校选招一百名优秀的大学生，我们糸有一个名额，我想推荐你去公安厅。你先听我说，中央新闻媒体对学新闻的人来说，当然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你的特长是出手快，文笔很好，擅长写大块文章。这样一来，你的竞争对手就是资深记者。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社人材济济，版面像足球门，四周都站满了人，你很难脱颖而出，更何况我们现在做新闻的环境不是很理想。你的文字水平，到公安机关就是大梁。你看看公安部办的《人民警察报》上记者写的报告文学，水平真的不敢恭维。公安是座产新闻的富矿，你的专业特长完全有英雄用武之地。在中国，有两大系统对宣传工作特别重视，一是军队，二就是公安。文章写的好的人，受人尊敬而且地位很高。《高山下的花环》作者李存葆，军衔是少将。公安这边，写新闻立功的人不少。用我们专业眼光看，这些新闻报道实在是太业余了。你就是去写本报讯之类的豆腐块，也可以把公安的笔杆子甩出几条大街。”听老师的话进了公安后，厉海越来越感到老师对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真正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想当初刘源如果不从河南省的副省长位置去军队当少将，成为副国级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

到了公安又遇到爱才如命的好领导。三国时的孙权作为“江东之主”对关云长虽然忌恨也不可能因私仇杀他，要手下劝谏后杀或者故作姿态让杀关云长从左右人的口中说出。公安厅政治部主任熟悉这一典故，要完成系主任这个大学死党提出将爱徒不仅要招进去而且留在厅机关的要求，当然也会找由头。他对厉海说：“厅里要办一份《警察生活》的杂志，你代厅长拟创刊词。一千三到一千五百字。”厉海说：“我明天早上交您。”政治部主任说：“就在我办公室写。”一个小时后，政治部主任看了下厉海写好的文章，走了出去。十来分钟后，政治部主任回来对厉海说：“厅长签上名字了。”通过这么不露痕迹运作，厉海顺理成章留在厅机关。仕途上最讲究起点。在县城奋斗一辈子，不少人到退休仍是个大头民警，在省厅，处级还是进步慢的。厉海当上宣传处长后，同批进公安的大学生，在县里当个公安局副局长已算提拔最快的了。成家后，老婆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坏。有句俚语，女人是学校。老婆把俚语当真理，用小资的标准承担起教育、改造家人的重任，搞得大家都很累。俗话只说“好事逢双”，没有说“好事逢三，”老婆算半个幸，也有二幸半，命运已经够青睐自己了。仕途上坎坷了下，又碰到了付厅长这样的好领导。

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份情可是涌泉之恩呐。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生死都能相许，何况去当公安局长？！

第二天上午九时，厉海出现在付厅长的办公室：“我几号去报到？”

付厅长微笑了下：“报到的时间还确定不下来，厅政治部要与你们报社沟通，还有地方上的干部任免也要走程序。不过，你可以先下去熟悉情况，以人民警察报记者的名义。高通市虽然在经济上具有地级市的权力，但，级别还是县级市。公安局长是副处级。这点你得有思想准备。不过，厅里会向地方党委提出保留你的正处级别。”

“那，我明天先去警察学院。”

这厉海总是给人以不按常理出牌的感觉。付厅长不由问道：“为什么先去警院？”

“考上重点学校的初中生、高中生报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学校组织的摸底答案。这种答案难度往往超过教育答案院的升学答案，给自我感觉良好的新生们泼上一盆冷水。学校将根据摸底答案的成绩，结合本校的办学特点，对学生因材施教。高通市公安局六千多人的队伍，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它、掌握它、使用它，比较好的办法就是进行一场摸底答案。答案当然需要警院大力的协助。”厉海略停了下，接着说道：“学校的升学率很大程度上是由学生的生源决定的，一所民工子弟中学，三四流的生源，就是省重点中学的校长去当校长，也不太可能把学生送进北大、清华。”

“噢，能说的再具体一点吗？”看来付厅长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公安机关有点像分层级的医院，基层是全科医生，外科、内科、妇产科、儿科一般的病都能初步处理，中医、西医都得懂一点。这好比是我们的社区民警，万金油，什么都会一点，但不精通。卫生院就像我们的派出所，毛病能就地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做好基础护理的同时转院。第二层次类似县市一级的医院，讲究专业的问题由专业的医生来解决。这好比我们县市公安局有刑侦、交警、网监等专业民警。医院越往上分工就越细，人体的每一个器官都有相应的科室，有专业医生终生从事疑难杂症研究。这就类似省以上的公安机关机构设置，反恐怖单列一个部门，就是这个道理。一个县级医院，如果外科也如大城市里的三甲医院分胸、腹、脑，像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大家会觉得这是笑话。所以，我始终觉得人尽其才，队伍才具备战斗力。让刘邦去冲锋陷阵、运筹帷幄，等同于要李逵到水中与浪里白条较量，也好像让社区医生去做脑外科手术。一堆木材，通过摸底答案，大体上区分出什么可以做横梁，什么只能做门框。有的人天生就是干刑侦的料，也有的人擅长婆婆妈妈一地鸡毛调解。”

付厅长说：“你准备怎么考？”

厉海胸有成竹道：“内容分三大块。第一是作为一名公安民警必须掌握的法律常识，比如，询问和讯问分别适用什么谈话对象？看守所的正确全称是什么？第二是案例分析，从适用法律、证据的使用上考察有执法资格的民警办案能力。每个警种都有一道高分的综合分析题，以突出专业性。当然，交警在做好自己专业案例分析后，对刑警的题目有兴趣，可以作为加分题做。刑警如果想到交警去，那他可以直接参加交警业务答案。第三是实战技能，手枪射击、手铐的使用，还有体能测试……”

付厅长打断厉海的话：“这些答案题恐怕没有一二个星期出不来。”

厉海知道厅长话外之音，说：“这件事二个多月前就已开展。原来是我和镇江市公安局一起做的，作为他们实战大练兵教育培训的凭据。2004年的全国公安大练兵，一手好牌打不出理想的结果，重要原因就是没有把民警的底摸清。不管学生是几流生源，都用重点中学的教学内容上课。这好像过海，八仙没有问题，没有神通的众生只能在岸上干瞪眼。试卷已经出了第四稿，再推敲一下，就可以定稿。现在，我有了一亩三分自留地，肥水就先不外流。”

“看来，新官还没有上任，第一把火就烧起来了。”付厅长打趣道。

“这不过是大赛前的热身，还不好说是第一把火。”厉海心中还有一个目的，没有说出来。高通市公安局军心不稳，新局长上任，要摸清民警的底，民警们也在拈新来的局长有几斤几两，甚至还会有或明或暗的试探，诸如有什么爱好，有什么背景，工作是大刀阔斧还是事必躬亲等等。精心设计的既有理论又有案例分析和实战技能的考题，不仅会使基本上的民警汗颜，估计有的民警会说出‘看守所是公安局’的话，而且还不知答案这个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这样，不仅为下一步的教育培训、实战练兵打下基础，人员调整扫清阻力，而且能快速地聚集人心，组建起一支听从指挥，攻艰克难的队伍。从历史上看，戚继光要担当起抗倭重任，先在浙江一带招募新兵，练出一支戚家军。文人带兵必须得有自己一手练出来的精兵，比如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的淮军。厉海对去高通任职，充满着信心。

接触虽然有限，付厅长觉得厉海确实是个人才。其它人二十来岁刚进大学校门，他已从名牌大学毕业。视野开阔，思维敏捷，在厅机关中层干部出类拔萃，相信他在局长的位置上会大有作为，能完成省委的使命。但，发现他对困难的估计比较乐观。才华横溢的人，相对来说内心比较自负。淹死的，不仅仅是不会游泳的人，还有精通水性的人。另外，公安局长面临着的诱惑，不在其位，很难知道有多强烈，有必要让他明白此去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战。

“解放战争时期，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军政一把手，一个素有‘军神’之称，另一个后来称为‘钢铁公司’。毛主席对他们在大别山估计了三种结果。第一，付出代价，站不住脚，返回来。第二种，付出代价，站不稳脚，在大别山周围打游击。第三种，付出代价，站稳了脚跟，恢复了大别山根据地。这三种前途，与数万大军、老百姓身家性命紧密相连，甚至与中共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你的前任局长，据说挺有能力的，为人强势，我相信他上任时有过干出一番事业的抱负。一年多时间就被青江市纪委、监察委留置审查，虽然我不清楚他被留置的具体原因，但结果清楚，壮志未酬身先死。”

厉海心头一凛，厅长的话外音，初听意思如青菜烧豆腐，细一回味，又觉得暗示并不直白。看来前面，并不是红旗招展如画，而是风雪迷漫。